偶像倒塌带来的沮丧过去之后,一种新的真正的理解就会开始了。
去年冬天的一个晚上,我正坐在书房中看书。我幼小的儿子鲁克悄悄地走近了我的椅子,站在台灯的柔和的光束之外。这个父亲曾用过的办公桌上的旧台灯,是我最珍爱的物品之一。
这些日子里,鲁克总爱在我看书时带着一些难解决的问题来找我。这个习惯是他不久前养成的。那一阵,当我在花园里干活时,他就来找我。不久前,他刚学会了把种子播种在地里,然后等待它们生长。可是以前他却是在第二天早上就把它们挖出来看看是不是发芽了。他也开始学认字了,虽然他对我还不愿意承认这一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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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我抬起头来看他时,他咧嘴对我笑了一下。然后,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。这显然是对我严肃时表情的一种自然的模仿。“我把我的锯弄断了,”他边说边把藏在身后的玩具锯拿了出来,“看吧!”他并没有问我会不会修理,显然是坚信对于一个会修自行车、汽车和各种玩具的人来讲,这根本算不了什么。锯的蓝色塑料把折断了。我父亲曾收藏过各式各样的工具,他如果在世的话,一定不会赞成制造这种塑料把的锯的。“是不是还有些碎片?”我问道。鲁克伸开自己的小手,让我看那些他收集起来的碎片。我琢磨了一下,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们复原。鲁克专心致志地望着我,神情中流露出一种绝对的信任,以为我无所不会,无所不能。这目光触动了我的回忆。碎片在手中翻动着往事也就一桩桩地在我心中翻腾起来。
那是在我七岁时,一个冬天的下午。放学后我就来到了爸爸的办公室。他是我们居住的俄亥俄河镇方圆数十里最有名的医生。像他的患者们一样,我永远为他的能力所折服。他不仅能医治百病,还会训马。他能爬上高高的朗希尔山,然后站在雪橇上滑下来。我喜欢坐在他的候诊室里听患者们亲切地称呼他“我们的小医生”,看病人们离开诊所时满意的神情。
但这一天我来到诊所的目的是来看我最好的朋友吉米・哈德斯蒂的。言米已经有三天没有上学了。他母亲捎话给我父亲的护土,说今天要把吉米从农场带来看病。可是,直到最后一个病人离开时,还是看不到吉米的影子。接着父亲就和我开车去病家出诊。他总愿意带着我一起去,这是因为他爱在开车时给我讲故事。而我也算得上是世界上最好的听众了。
出诊结束后,已接近七点了。正准备回家,父亲忽然说:“我们到吉米家去看看吧。”我当然十分高兴,因为父亲是为了取悦我才这样做的。当吉米家那古老的灰石头房子出现在视野中时,我们忽然发现楼上后窗户和后门厅上各挂着一盏灯。这是一种古老的风俗,标志着灾祸的降临。父亲把车直接驶进了院子。言米的祖姐爱丽丝跑了出来。她一下抱住了父亲,浑身颤抖地哭道:“大夫,吉米要不行了。父亲跑遍全县到处找你。谢天谢地,你到底来了。他一开始只不过是有点感冒,今天下午不知怎么的突然不停地出汗,现在眼晴都睁不开了。”她一边拉着爸爸一边不断地说着。
父亲平时从不奔跑,他经常说,人不应该慌慌张张的。如果到你该跑的时候,说明已经来不及了。可这时他却让爱丽丝快放开他,然后飞快地向屋里跑去。我跟着他们跑过充满发酵味的厨房,跑上狭窄黑暗的楼梯。吉米躺在床上,急速地喘着气。他身上盖着一大叠被子,使我在闪烁的煤油灯下很难看清他的脸。他已经憔悴不堪了。吉米的母亲一句话也没讲。她是一个圆脸、壮实的女人。今天是我第一次看见她不系围裙。当父亲俯身检查吉米时,哈德斯蒂太太站在我身后,两手扶着我的肩膀。父亲取出一支针剂,装入针管,然后把针头抬起来对着灯光。哈斯蒂太太、爱丽丝和我都看着那滴从针尖上滚落下来的药水。我相信,这小小的药针中一定蕴含着即将出现的奇迹。
父亲给吉米打过针后,从黑皮包里取出一块布,放在吉米的嘴上,然后俯下身去做人工呼吸。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地看着他。屋子里鸦雀无声。忽然,我们只能听到父亲的呼吸声了。哈德斯蒂太太的手抓紧了我的肩。我们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。但父亲还是不停地向吉米的嘴里吹气。过了很长时间后,哈德斯帯太太向床边走去,把手轻轻地放在父亲的肩上说:“不行了,大夫,我的孩子已经永远离开我们了。”但父亲还是坚持做着人工呼吸。
哈德斯帶太太领我走进了厨房。她坐在张摇椅上。爱丽丝无限悲哀地扑在她的膝盖上。我走到门厅里,默默地坐在最高的台阶上。周围既黑暗又寒冷,我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我。
过了一会儿,哈德斯蒂先生回来了。他一看到我们的汽车,就马上跑进了房子。我听见了他和我父亲的说话声,然后是沉默,接着话音又响起来了。最后,楼梯上响起了男人的沉重的脚步声,父亲走出来了,我跟着他进了汽车。在开回里的一路上,父亲对我没讲一句话我也不敢和他说话。我觉得,我心灵中原来那个世界已经断裂了。
我们没回家,而是直接开回了他的办公室。父亲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。然后厉声地喊我的名字,并把钥匙递给我,“快把门打开我开不开门了。”我很怕,因为我不习惯为他作事,他从前可从来不是这个样子。我们走进黑暗的办公室,他让我把台灯打开。接着就开始一本接一本地翻着笔记本,拼命地查找着什么。我想要制止他,但又不知该怎么做。我真不敢想这一晚上得怎么熬过去。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,我束手无策,简直要急哭了。
终于,我听到门口有脚步声。有人从候诊室走进来了。不管是谁,我都谢天谢地了。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小社会里,消息总是传得很快的。原来是妈妈闻讯来找我们了。她蹲下来,接往我,抚摸着我。我像当小宝贝时那样依偎着她,把头顶在她肩膀上,哭着说:“妈妈,为什么爸爸失败了?为什么他没有治好吉米?”妈妈抚摸着我,让我安静下来,然后对我说:“和爸爸比,你是渺小的。可和生活比起来,他也是渺小的。我们因为他能做许多事情面爱他;但我们不能因为他做不成某些事就不爱他。爱永远是无条件的。”尽管我记不清当时是否真正理解了妈妈的话,但感到了她的话有着重要意义是确定无疑的。后来,她就去叫父亲了。
往事一去不返了,可这个“冬天的故事”却在我摆弄着鲁克的玩具碎片时在脑海中一闪而过。我对鲁克说:“我想你的玩具锯彻底坏了。”“是的。你可以把它修好吧?”在他的口气中有一点假装的不耐烦。我说:“我修不了它。“你能!”“不,很对不起,我修不了。”他惊讶地看着我,那种绝对信任的神情渐渐暗淡了下来。他的下嘴唇哆嗦着,努力忍住眼中的泪花。
我把他抱到盞上,尽力地安慰着他。使他从损坏了玩具和失去了偶像的双重懊恼中解脱出来。渐渐地,他的哭泣停止了。看来,他以为我的忧郁是因为在他眼中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人。他搂住我的脖子,久久地依着我。
当他离开屋子时,又亲切地看了我一眼。我好像又听到了母亲的声音,用她那种方式告诉我爱是没有条件的。作为一个背日的儿子、今天的父亲,我深知在偶像倒塌带来的懊丧过去之后,一种新的真正的理解就会开始了。